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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板斧伯伯

文 / 章之乐

“三板斧”是我的三伯，按照方言一直称呼为“三爸”，因为八十一岁高龄的他，总该要为他写点啥的，于是挑出他身上的三大绝技，好起个富有故事性的名字。

他的个头不高，却干练帅气，是七兄弟中第三个入伍的军人，前面俩兄长分别当了解放军和志愿军，轮到他当了武警。在部队十来年，成就了他干练和风趣的性格，不论啥事啥场面，总是笑盈盈地应对，一句“他大的康子（胸膛）”常常化险为夷，破涕为笑，加上被西北风雕刻出的两个红脸蛋子，恍惚是关公拂髯而笑，没人再敢纠缠了。可是他“笑里藏刀”的时候够吓人的，首先是在部队时，被女干部看中，纠缠于已经在老家有妻小的矛盾，丢了大好前程，后来直接回家务了农。然后是村上有刀子嘴的女人骂战，他当众可以跑半个山坡拿捆麻绳追打，再后来，直接将小女婿成亲后回门的馒头扔到了庄子背后，几桩成名之举在村里传开后，只有他说“他大的康子”的份，很少有人再和他叫板了。

真正让他声名远播的，不是名号为“张老三”的这些琐事，而是他早年便有的三板斧绝技：放鹞子、扎纸活、打鼓匠。

每每秋后村里的谷子糜子黄橙橙地熟了，铺天盖地的麻雀成了心头大患，于是村上会派一个人驯养鹞子，几百人当中，只有三伯莫属。只见他从外地弄来一只桀骜不驯的小鹞子，端在用皮套做成的护手上，不断地叫斥着晃动，眼睛鹰勾勾地盯着四处，择时手臂一扬，带着小铜铃的鹞子一跃而起，扑向惊慌四散的鸟群，再回来时便叼着战利品。刚开始，出去捕猎的鹞子会飞走，三伯会不分昼夜地找上几天，甚至深山老林去找，有一次为此得了一场大病。但对于如何驯养捕猎的，他从来秘而不宣。鹞子缺食时，他会发动刚十来岁，一身憨气的我，栓一根绳子，吊到土堡墙上和几十丈高的山崖上掏麻雀，这侦察兵似得的待遇，从小训练了我一种别样的气质，有一天他笑着回答我的好奇，“他大的康子，驯养鹞子更残酷了，你别想着探究竟了，常常是深更半夜地不睡觉”，由此我想到，就像他经常到处找鹞子一样，没有没日没夜的熬劲，谁也整治不了这绝活，同时也无人追随学习了。

第二大绝活是祖传的“扎纸活”。方圆十里会“扎纸活”的零星有几家，但从来没人摘走三伯的“纸活王”桂冠。祖上有人说是从保定府迁来的一武官后裔，又从天水地区分散到现在居处，以纸活手艺代代相传，本族的纸活，以大气和骏马神似而闻名遐迩，别人家的做的不论如何修饰，也毫无神气。而本族的纸活用竹子劈开，在煤油灯上烤软弯曲，再用皱纹纸剪剪皱皱，出来的骏马白鹤以及童男童女，栩栩如生，大气精致，每一次令人拍手叫绝，如赋予灵魂复活一般。祖父辈兄弟们都得心应手地接活做，连当帮手的祖母也能以假乱真，轮到这一辈只有三伯传承，而且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，再下一辈，兄长从小大张旗鼓地跟着练习，但出来的产品始终是四不像。

最神气的一大绝活是打鼓匠，每每村里的业余秦剧团开唱起来，三伯都是司鼓，一只小干鼓，一只响板，一副摔板再加一副台鼓，整个舞台的念唱打斗，全由他指挥进行，配合打锣的，对面的吹拉匠才能应声而起，配合默契。由此家族里从大伯的反串开始，小姑的青衣旦，五伯的包公，全家族也是只唱正面的角色，代代相传，唱将打匠层出不穷，到他年老时，哥哥能够接替了打匠，我们兄弟好几人也能吹奏了，只是头把二胡只有他的二小舅子才拿得起。

本来有这三样绝活，三伯够忙活一辈子了。但是农业合作社散后，鹞子行当无人问津了，秦腔也被我发起的村晚取代了，只有扎纸活还断断续续地做。再后来，他膝下的三个儿子一个个飞走了，大哥搬去了祁连山下的戈壁滩，二哥做了几年游走江湖的风水阴阳师，在外找了个媳妇算是做了上门女婿，剩下的小儿子和我同年，在外闯荡几年后，在城市里做着总是不大景气的生意，也落不到村里陪伴老人，好几十年，和三伯母相依为命，靠着隔了十几里地的小女儿关照着过日子，一晃挺到了九十三岁了。

三伯老年后变孤独了，却爱孩子更重了，早年，叔父的三女儿因躲避计划生育，一出生便放到家里养，一直养到六岁才走。接着还有二哥的儿子，也在月子满后养了好几年才接走，只是悲催的是，这男孩刚要成年时却夭折了，为怕三伯伤心，一直唯独瞒着他。

记忆中的三间小土房子，一直没有变大变新，比花甲大哥岁数还大的东边窑洞，终于在今年连续一个月的秋雨下塌了。一直含着微笑孤独地坚持着三伯，硬气地拒绝我们每一次探望的慰问品，却最后无奈地默默收下。祖母在时，他每天早晚总会坐老大一阵子，抽着烟默默陪伴问候，再后来他孤老时，期望着这种感受，惊喜地看着偶尔探望的我们，我每一次总是笑着望着他，五味陈杂。

父母离开家乡也有一年半的光景了，与三伯也两年未见了，好在信息发达，随时可以看到手机影像，但除了感怀之外，还有暗伤。

而昨天午夜，三伯忽然仙逝，忙于事务和天涯之距，与后天入土为安的他，从此阴阳相隔了。

今夜无眠，我在和三伯的灵魂话别，但愿我的缅怀，能为他和怀念他的后人，给以些许的慰藉。

三板斧伯伯—我的三爸，天堂里不再需要绝活。

——2017年10月26日（阴历九月初七）凌晨哭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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